几个星期前,我的祖母以85岁高龄在睡梦中安详过世。她在生前各方面都过得衣食无虞,我也尽我所能去提供她这样的生活。因为她也是这样对我的。
这篇文章对我来说并不好写。你知道的,当一个你珍视的亲人去世,尤其是从小陪伴你长大的人,失去她犹如失去生活的重心,日常生活都偏离了轨道。更不用说我小时候一开始的生活并不平顺。
当我两岁时,我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去世。当时的我年纪太小,无法体会从此被抛下成为孤儿的感觉。当家庭律师带来要让我被收养的消息时,我的奶奶没有第二句话就收容了我。她的家就是我们的家;那就是我童年的避风港。
老实说,你永远不会遇到一个比我的奶奶更富慈爱心的女人了。从我走进她生活的那一刻,一直到她的死亡为止(甚至是之后),她从没让我失望过。
关于奶奶的另一个特别的事情是,她是哑巴。这里说的不是选择性缄默症,我说的是完全且持续性的沉默。我认识奶奶整整32年了,虽然我在短短几个月内就习惯了她的安静,不过对有些人来说这样似乎很疯狂,但我从来没有从她嘴巴听到过任何一个字。
当然,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沟通方式。我很快地学会手语,毕竟小孩子学什么都快,而她总是写东西在小黑板上让我知道。我当时认为这样非常可爱有趣。
在她过世几天后,她的律师打了通电话给我,告诉我根据她的遗嘱,她将所有的财产留给我。你认识一个人多深并不重要,这种事总是让你突然明了:一切不属于她的捐赠卡范围内的东西,现在都属于我了。
一两个星期过去,我签署了一些文件,处理金钱的过户转换。官僚体系的运作和往常一样地慢,我奶奶的遗物成了我的财产,有些等待许久的病患也开心地得到奶奶捐赠的健康肝脏、肾脏和肺。
就像我说的,她是付出型的人。
奶奶的房子是一栋旧乔治亚式的屋子:两层楼,三间卧室和一个妥善照顾的花园。我觉得我就像是一个在圣诞节得到一匹小马的孩子。问题是,我没有那么多钱可以同时付一间公寓和一栋房子的租金,但我也不是那种无情的混蛋,到手后就立刻卖掉我童年的家-尤其是在这两极化房价的房地产市场。
几杯黄汤下肚后,我把我的烦恼说给我的一个好朋友听,他提出了一个主意,就是将其转换成出租的房地产。当我清醒后,我反复地考虑这个提议,既然我的办公室工作没有什么特别的进展,所以我决定作为一个房东可能是不错的选择。
但这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。
星期一我带了我所有的必需品去了那栋房子-我的车装满了油漆、工具还有工业用的大垃圾袋。我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凝聚走进去的力量;因为这栋房子对我而言有太多的历史。美好与糟糕的时光并存,就像我说的,这是我长大的地方,而奶奶的死将所有的怀旧之情加进了苦涩的味道。
我不停地告诉自己,我越快完成这件事,房子受到的伤害就越少,就好像快速撕开绷带一样。从我21岁搬出这里后,这个地方几乎没有改变,感觉就像一幅画,冻结在时间里,等待我的归来。我想我在某个程度上达成了它的愿望,只是它没想到我会开始拆除壁纸。
在我开始重新粉刷和重置眼前的一切之前,我从头到尾,一个房间不漏地,在我的脑海重播着我童年在这些地方的画面。上帝啊,我怎么会忘了这地方看起来有多么古老。奶奶的风格从来没有真正地离开70年代。
等一楼的地板都清空,我就要把所有的家具都搬到前面的草坪(当我需要帮忙搬重物时,我的好麻吉就会神奇地消失)我趁吃午饭的时候休息一会儿,并且四处探索了一下。
楼上的房间就跟我记忆中的一样。奶奶的房间,她再也不会躺在上面睡觉的床,整齐如初。我的房间也没有改变:贴满了有点剥离的超脱乐团海报和各种90年代的青少年会有的东西。
当我离开家时,我告诉她可以把它改装成一间游戏室,或者一间静思室,这样她就能在那里读她的书,享受她的悠闲时光。我猜她从来没有考虑要这样做,或者她希望我有一天可以回来。当我看到她的旧黑板躺在我的床上,上面写着“欢迎回家!:)”,泪水不知不觉
地盈满了我的眼眶。
我唯一还没检查的房间是阁楼。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,那里是个禁地。奶奶说-或者更确切地说,用写的-那里太危险了。所以当她偶尔朝圣般地走上那道楼梯时,我总是待在楼下。
不过,奶奶过世了,而我已经是个成年人。我认为如果阁楼够大的话,我就可以把它改装成一个顶楼的房间,并租给其他房客。如果我想得没错,这样我就会有更多的收入,所以如果不去阁楼看看的话,可能会很愚蠢地错过一个好机会。
拿着手电筒,我上到了阁楼。那里的灯泡已经坏很久了,所以手电筒单薄的亮度是我唯一的光线来源。我从来就不是个迷信的人,但这个阁楼让我感到心神不宁。
很自然地,一开始除了旧袋子、纸箱、行李箱外,我没看到其他的东西。我在心里提醒自己待会儿得检查这些东西,接着我更深入阁楼,惊讶于它的宽敞程度。我想应该很有希望在这隔出一个房间来赚钱。
然后在光线中突然出现了某个形状的东西,让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。它看起来像一条腿,一个婴儿的腿,就像刚从身体被拔出来一样。我冲过去仔细一看,然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,原来那是塑胶做的。
不久后,第二波的鸡皮疙瘩再起,为什么一个塑胶婴儿腿会在我奶奶的阁楼?
我把它捡起来,用我的手电筒扫过那一区,直到我看见角落里有些熟悉的东西。虽然这并不能降低怪异的感觉。
那里有很多娃娃。数百种该死的娃娃。大的、小的、旧的、新的、贵的、便宜的。从瓷娃娃到芭比娃娃,再到美国女孩娃娃、圆脸娃娃,各式各样的尺寸、形状、材质和颜色。当我看到所有的娃娃眼睛都死瞪着我,我几乎吓掉了手电筒,难道我的祖母是一个连续杀人犯,这些娃娃是她的受害者?我胡思乱想着,直到我意识到它们都是假的才和缓下来。它们被叠放在一起,像某种神坛似的。
当我的心跳又回复正常后,我走近几步去看,让我的手电筒驱除眼前的黑暗。所以我奶奶这些年来一直在收集这些娃娃,而她从来不希望我看到它们?说实话,这是个明智的决定。它们让我觉得很不舒服,天知道我在20年前对它们会有什么想法。
虽然我敢肯定,它们对我奶奶而言一定有很多情感上的意义,但对我来说可是一丁点儿都没有。而且我想,没有一个房客想留在一个类似疯狂连环杀手的个人玩具屋。它们必须被丢掉才行,一个都不留。
我从车上拿来一些垃圾袋,并开始将一些较小的娃娃丢进去,但这对整座诡异的娃娃山只不过是九牛一毛,一点影响也没有。下面甚至有些娃娃根本被叠到看不见,娃娃上头还有娃娃,而每一个都一样可怕。
只有一个例外。
我发现她藏在其他娃娃下面,她的脸埋在一个简陋的布娃娃背面。仿佛她不想被看到,或者说我奶奶不想让我找到她。她比其他的娃娃来得大,大约一个四岁孩子的大小,但整个例略有缩小。她苦恼的小脸由橡胶和塑胶所构成,而她又长又黑的头发看起来则像是光
纤管。
这个娃娃给我的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,但她让我不由得升起一股厌恶感。也许是那空洞的蓝眼睛或小小的丝绸衣服,让我想起那些维多利亚时代儿童的死后照片。这一切不但恐怖而且也不对劲。
为了要伸手去拿到她,我用力咬紧在我牙齿间的手电筒,感觉像是我要伸手去抓一只活狼蛛似的。
她比我预期地重得多,光线将塑胶上所有微小的刮痕及不完美照得一清二楚,使她显得更加丑陋。另一件事是我注意到当光线直接照在她她的脸上,虽然她的嘴巴是闭起来的,但她小巧且栩栩如生的橡胶嘴唇并没有密封在一起。中间有个黑色缝隙。
当我看到那小嘴唇微微地颤动,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死人脸后面移动时,那真是我一生中觉得最恶心的时刻。我最初的想法是电子效果,就像那些会吸奶瓶的娃娃,当你塞奶瓶到它们的嘴巴,它们就会吸吮奶瓶。但这个娃娃看起来太旧了,不可能是那种技术。
于是,好奇心杀死猫,我把大拇指放在娃娃的下巴,轻轻地按开她的嘴巴。
在黑暗中,有东西在搅动。
这娃娃有舌头-人类的舌头,不是一块断掉的皮肉腐烂在那里,而是会移动的、蠕动且分泌唾液的舌头。它凸出嘴唇之外,缓慢地扭动着,舔了我的大拇指。那舌头又热又湿,带有香菸的臭味。
我尖叫着,手电筒掉到地上,我把娃娃往墙上猛力一丢。
我靠着记忆狂奔过黑暗的阁楼,碰翻了箱子和跳过行李箱,在恐慌中连滚带爬地下楼。我通过二楼的速度一定没人比得上,然后我就冲出前门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前门是开着的,草坪上也还放著家具,但我不在乎。这里反正很偏僻,如果有人千辛万苦大老远来到这了,他们可以拿走任何他们喜欢的东西。他妈的洋娃娃。他妈的房子。我将钥匙插入车子的钥匙孔,毫不犹豫立刻踩油门离开,时速是这里的三倍法定限速。
现在听起来很疯狂我知道,但理智似乎离我很遥远。我以时速80英里的速度边哭边开车回家。直到我回到我的公寓,砰的一声甩上门,并上锁后我才真正觉得安全。
我先是有点喘不过气。然后我吐了一次,差点晕过去两次。接着我试图要合理化这一切,猜测也许是廉价油漆的挥发物质让我看到这些东西。让我有点神经兮兮。毕竟最近我一直处在高压力的状态下,我睡得太少了,难怪我会想像出这样荒谬的事!
恐惧令人筋疲力尽,它让你的体力迅速流失。一等最初的震撼过去了,除了睡觉我什么也无法多想。上帝,我太累了,我几乎站不住。几分钟后我倒在床上,连衣服都没脱。在我有意识前我就已经睡着了。
但是睡眠似乎无法帮助我解脱。我一直梦到那个可怕的娃娃,她像一只蜘蛛在我瘫痪的身体上爬行,慢吞吞地拖着她温暖却臭气冲天的舌头划过我的脸。不管我如何努力,都无法从脑海里赶走她-她的蓝色小眼睛里印着我的想法。
当我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,我觉得我的脸好像被十二口径的枪枝轰过。我的头阵阵作痛,我的皮肤热烫。我全身都搔痒不止,像是我的床挤满了红火蚁。
随着时间的过去,那个刺痒的位置越来越清楚。当我发现它就在我前臂时,我立刻拉开我的袖子检查。那里有块皮肤变得又硬又光滑,我的意思是硬梆梆的-像石头一样。它几乎能反射东西,上面的毛发都已经不见了。周围的皮肤让我痒得快发疯,但我去碰那块皮肤时,我一点感觉也没有。
当我在浴室照镜子检查自己时,我在身上发现更多这种皮肤块。这种坚硬、光滑、足以反射东西,而且毫无感觉的皮肤。有一个在我的大腿内侧,一个在我的肚子,两个在我的胸前,还有另一个在我的左二头肌。当我试图将那块皮肤剥离,它就开始出血-这些皮肤块不是长在我的皮肤上,它们就是我的皮肤。
隔天,我因为这个问题预约了一位医生看诊。我在他的办公室脱掉衣服,让他看到了那些皮肤块-从上次之后,我的腿上又多长了一些-而最糟糕的是,他似乎也对这些皮肤同样困惑。
“我必须承认,这确实是很特殊的情况,”他说著,一边将我的症状与医疗数据库中已知的疾病交叉比对,可是都无法得出符合的结果,“我得说我个人之前不曾见过这样的事。
”
“拜托,医生,”我恳求他,同时尽我所能地不要去抓那些瘙痒的皮肤,“你一定可以帮我一些忙,你能帮我开些药吧。也许,像药丸或药膏之类的。”
他安静了一会儿,看着他电脑萤幕上更多的数据。
“好吧,我可以为你预约皮肤科医生。”
“太好了!他最快什么时候可以见我?”
“恐怕得到下星期。”
“下周?但是医生,我等不到下周了。”
“恐怕他下周三之前都无法预约了。如果你觉得这些部位好像比之前更痛,你可以打紧急号码联络急诊室,医院会竭尽所能地照顾你。我很抱歉,这是我所能为你做的了。”
事情在之后变得更糟。我在厨房墙上的日历用铅笔写下和皮肤科医生的预约,但我的皮肤状况越来越恶化。这些皮肤块到周三时几乎覆蓋了我的身体至少三分之一,它们长在我的腿上、我的手臂、我的屁股、我的背、我的胸口,还有我的肚子,它们甚至开始长在我的脸上。只要进入一个光线充足的房间,我身上这些皮肤块就闪闪发亮。
到了周三晚上,当我站在浴室的镜子前,我想那关键的时刻终于到了。那有光泽、坚硬的皮肤块开始长在我的脸颊上,让我难以牵动脸颊。我捏起柔软皮肤的边缘,当我这样做的时候,我痛得快受不了,但我注意到一片松弛的皮肤突出我的脸颊,就在那坚硬皮肤块的边缘。
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抓住它,开始拉,一条细长透亮,柔软的皮肤从我的脸上剥离,露出底下更坚硬、更有光泽的皮肤。几秒钟后,我在浴室的水槽吐了。
这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,它把我推到了悬崖边。理性的闸门被令人发狂的事实所冲毁:一切都是那个他妈的娃娃,我一定要阻止它。我必须知道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
我坐上车,腰上挂著厨房的菜刀,并开车前往奶奶家。外面有雾,能见度低,活脱脱就是恐怖片中会有的天气。但是我太生气而忘了害怕,太震惊而忘了不安。不久之后会有更可怕的事,塑胶皮肤会多于真正的皮肤,而我看起来会像一些怪商店的橱窗假人。
当我抵达时,家具仍然放在前面的花园,大门还是开着。什么东西都没改变。冻结。照片。只等着我。我必须动作快,我想。如果我快一点,伤害就会比少,像是撕开一个绷带。天啊,一切都那么似曾相识。
我冲进前门跑上楼,一手拿着刀,另一手拿着手电筒。到了二楼后,我的脚步放缓,要上那道往阁楼的楼梯时,双脚更是有如千斤重,惊恐与害怕从心底浮现,真实得仿佛可实际触摸到,就像是我被包裹在恐惧里。
或者,是因为我皮肤的关系。
阁楼,跟其他东西一样,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。那个混蛋娃娃还在那里,我只能模糊地看到它,它的脸面向地上,它的身体瘫倒在我丢它的角落。那属于它的地方。
我再次把手电筒咬在牙齿间去拿那个娃娃,我还记得它不寻常的重量。我抓住着它肮脏的丝质衣领,猛力将它拽起来到我手里。再次,刺眼的光线直接照在娃娃的脸上。
哦,亲爱的上帝。
娃娃...它浑身上下也覆蓋著皮肤块,但那是我的皮肤,我柔软、粉红色的皮肤。有些是零星散布,有些则已经连结在一起,但绝不会错认的是,娃娃不知怎么地长出越来越新的皮肤,长出我的皮肤,而在我身上的皮肤则变成坚硬的塑胶。
我丢掉娃娃,跌跌撞撞地后退,刀子掉到地板上而手电筒则滚到地上,在墙壁上照出奇怪的阴影。我的皮肤又像着火了一样,我头晕目眩;我吐到地上,紧靠着墙壁,试图在一个没有道理的世界上稳住自己。
就在这时,我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,将我的心智从恍惚中拉回。我用颤抖的手将它从口袋里拿出来,靠到耳朵旁前,我先按下了接听键。
“你好,我是萨姆沙医生,我知道你不认识我,我很抱歉我是从家里打的电话,但我是上周帮你祖母验尸的其中一位医生。我本来不打算打这通电话,但某件事情最近一直困扰著我。”
“什么?”我用一种很单调的声音回答,像是几乎不存在这个世界上。
“你的祖母,她不会说话,不是吗?”
“是啊。”
“她什么时候有装义肢?”
这句话将我从发呆中拉回现实。
“我很抱歉,义肢?我不懂。”
“她的义肢舌头,先生。”
我的血液仿佛被冻结。
“什-什么?”
“她的义肢舌头-老实说,我当时不知道有这件事。它似乎是聚合物制成的,但它是如此完美地融合在她的下颌组织,就跟其他的器官一样。也许有使用某种黏着剂...”
当那个医生还在自顾自地发表意见时,我扔下电话。当然,他错了,但他给我这个疯狂谜团的最后一块碎片。是的,这一切终于有迹可循。
当你摸到那个娃娃,它就会从你身上拿走东西。它在很久以前拿走了我祖母的舌头,现在它正带走我的皮肤。我不认为我们是第一个受害者-以前一定也有些捐赠者,所以才让这个娃娃这么重。
我安静地走下阁楼,几乎是紧张兮兮地,坐进我的车。我好一段时间坐着没动,并从侧面瞥了房子的方向几眼,我可以发誓,我看到娃娃就在二楼的窗口,低头看着我。
但谁知道,心灵是会玩弄各种花招的。
时间不够了。我正遗失我的皮肤。值得庆幸的是,我的手指已经撑了这么久,但我不期待它们还会继续在这里。我变成我皮肤的囚犯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。
现在在那里的娃娃,以后可能又出现在另个地方,就像被风吹走的叶子。
如果那某个地方离你不远,我向上帝祈祷你不要去碰它。因为我最后一次看到它时,它仍然需要大量的器官零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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